太熙元年,晋武帝司马炎病重,奔徂遗诏密存于中书省,原谓为托孤,委以汝南王司马亮与国丈杨骏二人共同匡扶储君,然杨骏恐失权宠,托辞借出拒还,两日后,皇后杨芷奏以长情,声泪潸然,力荐杨骏单独辅政,司马炎默许,不日驾崩,葬于峻阳陵,司马亮惧怕加害,星夜出洛邑,奔往许昌。
太宰贾充有一女,与其正妻郭槐所生,平阳贾氏,名南风,贾充为避镇守长安,遂纳荀勖之主张,上谏晋武帝,其幼女正值及笄,尚未婚嫁,与太子司马衷适配,藉婚事以搁置出镇。
贾南风脾性乖戾,骄纵跋扈,常常是妒妇成瘾,一二侍婢凡是欺近太子者,皆领过庭杖,司马衷生性懦弱,亦畏之,先帝驾鹤西去,贾南风虽受册封,贵为皇后,却事事受杨骏掣肘,又与杨芷积怨,于是勾结殿中中郎孟观、寺人监董猛挑灯议事,并遣使命楚王司马玮进京,杨骏遇事谋而不决,加之一向怵怕司马玮,不敢阻扰,贾南风又矫旨,诬告杨骏意图谋反,全城戒严,司马玮引四百军士,纵火燃烧杨骏府邸,诛杀杨骏于马厩之中,连坐数千人,夷灭三族,党羽尽数斩绝。
外戚干政瓦崩后,司马亮被拜为太宰,与太保卫瓘录尚书事一同辅政,司马玮则官至右卫统领,贾南风洞悉司马二人不和,假以晋惠帝的名义,罢黜司马亮与卫瓘,后密诏令司马玮斩杀之,又设下计谋,反大肆蔑称司马玮伪造手诏,其心可诛,麾下一众将士惶惑,以致人心离散,纷纷卸解干戈,司马玮知晓兵变已迟,单骑遁至东门被捕,不久遭害,除掉此三人,贾南风终独揽专政,权倾朝野。
一晃十二年,东平府有流寇作乱,东海王司马越族弟司马超,率两千精步前往围剿,是夜,傍山扎营于黄河以西的黑羊咀,营内柴火通明,两名身着锦衣的夫子正掌掴着一名女子。
帐内坐一位将士,他的面相极好,双目凛冽有神,两鬓简若刀裁,眉色浅淡,似一双燕尾,鼻翼尖,唇薄如桃春之妆,巍峨之身躯挺拔如松,形神颇为俊俏,一身荆甲熠熠,紫青樱盔上泛着麦芒光泽,顶上长穗倒戈。
他瞧起来,年岁定不过二十。
女子满面尘土,乱发蓬松,一身素衣脏了污水,浸成灰,她被摁住脊背,泡胀的缧绁裹住手腕以致瘫倒,她偏要昂起头,一对剪水双瞳盯住帐内,奋力疾呼:“你们凭什么无辜逮人,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打?!”
“混账,还敢犟,掌嘴!”
左右两名夫子拂一拂袖,拈花指斥她一句,尖厉的声量拔得甚高,手执一柄令牌,前后各掴她一嘴巴。
女子性子刚烈,面色愠怒,浑身一抖擞,奈何枷锁稳固,只得单膝站立:“我他妈莫非不是杀你爹,干你娘亲不成?”
“出言不逊,掌嘴!”
“我要求见律师!”
“掌嘴!”
“草菅人命啦!”
“掌嘴!”
“我……”
“掌嘴!”
“我他娘不讲话,你也要掌我嘴!”女子瞪圆了眼,上下唇瓣肿胀朝外翻,衔住的唾液滴落在衣襟上,她瞧见夫子有前倾批颊的动作,嘴一咧,相貌一瞬变得谄谀,立马俯首帖耳,赔着笑说,“莫当真,莫当真,玩笑,纯粹就是讲个笑话缓和一下气氛罢了,我再不敢造次了。”
想她也是小家碧玉,毋讲倾国倾城,怎也够攀附上权贵,做个妾小亦足,父母待她如掌中珠,及笄自小宠溺,何时置过这般气。
女子名为许绮澜,生于滨海城市湛江。
两个时辰前,她刚下班,洗漱干净后,在座椅上抠脚,她本科院校攻读的是土木工程学科,当年高考,仰仗她二舅姥爷是住建局机关单位,恪尽他能企及的一切华丽辞藻来粉饰这一行当:高薪高佣高层、总揽规划建设、拓展人生视野。
她以为她是坐在江景别墅里颐指气使的那位,实习后才知被人唬了,且不提圈内清一色光膀子的老爷们,工作在按图施工与验收返工的无趣又繁杂之间往复,设计佬一句改,建造师就要喊一声‘扑街’。
每日行万步,人变糙了,肤色成了荞麦,连工头都要与她拜把子。
这路走多了,便容易患了脚气,她蠕动一遍脚趾,埋低头凑近去,只是嗅一口,便觉满脑昏聩,那一霎,电脑屏幕忽然氤氲一片,水漾银光,她来不及高呼‘卧槽’,便被生生拽入。
许绮澜睡了个梦。
梦的前方,有微弱的曦光,光芒指向一段鼪鼯之径,周遭嶙峋的怪石簇拥着一颗参天枯槁,凋敝的枝丫盖住了余晖,抬手只见黯淡的红,徐徐流淌直至裹挟五指,窸窸窣窣的声响,像瘆人的讥诮,她扶住枝干,蹒跚走去。
枯槁之下生长了青苔,水珠渗出树缝,一点一点落于地上,不知时月多久了,涨成澄澈的一汪水,她颓唐地跪下去,合起双手,捧一抔,吧嗒吧嗒地盖在脸上,袅袅的水汽随之蒸腾。
她隐约听到有人叫她。
吃力地回眸,她只见到一位男子,身形魁拔,轮廓逐渐清晰,是明眸皓齿,清癯的面容不经意间会掠过令人怜惜的哀愁,却又缓慢模糊掉,渐行渐远。
她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怆凉。
梦境幻灭,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下来,许绮澜一瞬惊醒,湿漉漉的寒凉渗透了衣裳,扬尘一拂,使她禁不住地寒颤,淅沥的泔水馊臭。
这便有了开篇一幕。
眼前一切都怪,那针毡帐篷是怪,那沉香案几是怪,手执斧钺,各傍我左右的士兵是怪,怒目相向、秉持一封书信的统领是怪,她这二十一世纪的进步女青年,跪于针毡帐篷外,强制被人体罚,这才最怪。
许绮澜原笃定是不慎闯了一个夜间拍摄的剧组,搅和了行程,这才叫他们气恼,然而营内众人无一不是神憎鬼厌一般的狰狞面目,丝毫不似信女善男,又遭此掌罚,念及电脑那一阵白光,她内心咯噔一下,泛起了涟漪,闪过一个荒诞念头:老娘我莫不是,穿,越,了?!
人家穿越独步天下,她穿越成阶下囚,想想也是窝囊。
目光往营外费力眺望,这夜色正盛,借帐前两口铜锅里以桐籽柴木燃得哔剥作响的旺火,瞧见桩木搭建的桁寨,方圆之大恐目不暇接,数十帐篷扎下,正中寨门横亘几具倒刺鹿砦。
帐帘挑起,左右亲信握刀横立,司马腾挪两步向前,蓦然捏住她的下颌,欺近,厉声问:“姓甚名谁?”
许绮澜自知形势不利,时下保命要紧,迅捷在心里盘剥应对伎俩,讪讪一笑,讲:“大人在上,小女子给您请安,姓许,名绮澜。”
他皱一皱眉:“女的,不像,这么横。”
许绮澜心底早已将此人祖宗一百八十代,从虫豸进化为人,再蜕变为狗骂了个底朝天,虽是长有一张英俊面相,干的净不是人事,她不动声色地努一努嘴,顷刻堆满笑,讲:“哎哟,大人教训极对,小女子平日干粗活,手脚惯了,还望大人宽恕,莫要怪责。”
“你倒是挺会转变,方才一番训人的犀利劲儿,走哪儿去了。”他冷笑一声,又道,“也罢,你是羌人?”
“不不不,我是汉人。”
“汉人,可是巴蜀中人?”
许绮澜怔楞,以为是哪里不妥,可细细一想,此间究竟是何朝何代,孰人掌权,尽不得知悉,兴许已无人念汉,便附和一点头,讲:“大人英明,正是。”
“来此做甚?”
“几日前迷了方向,本欲投奔叔父。”
“一派胡言,汝这衣裳冠带外揖,怎会是巴蜀人所穿,即便在大土中原,集大成的丝绸交易中,亦是前所未见,再者,此地多为山林涧道,鲜有炊烟人家,你说投奔叔父,何证?兄长命我前来扫荡敌寇,交战十余日,折损几许,这分明是一股羌兵,汝定是夜晚偷渡黄河,不慎落水而惜命,被我士兵抓获,必是羌人细作,既通蕃祸乱,吾辈皆愿生啖汝肉,若非顾及你一女子身份,还速速招来,可免你一死,否则,休怪我不讲情面!”
“冤枉呀,大人,您想一想,就我这花拳绣腿,有何首领愿派来当习作,怕不是会容易泄露机密,况我这一身盗版耐克,啊呸,是我爹爹心疼女儿,知我从小体弱多病,用深山滕竹麻料反复煮沸七七四十九遍,直至稠致,于曝日下晾晒,辅以绢帛,昼夜纺织,一针一线,均有爹爹沥下的心血,才有我这一身,望大人明察。”
许绮澜一面述说,一面佯装悲痛,几乎是声泪俱下,那涕泗滂沱的丑相,不可谓不真,且不去推敲麻料蒸煮七七四十九遍,会否熔融成一坨烂泥,倘若让许绮澜父亲听入耳,七七四十九顿的打,反倒是免不了的。
不过,此等精湛演技,确是世之罕见,非危难之际难以溢表,便是她自己,都不得已称道,早几年生,何惧那莱昂纳多·迪卡普里奥,奥斯卡金像奖与名人堂的席位,好赖也有她一份!
司马腾迟疑,踯躅一步,问:“此话当真?”
许绮澜以手背抚泪:“当真!”
“不对吧。”他倏然怒目圆睁,手里一封纸张猛地拍在案几上,一指,叱咤道:“那此信,又当作何解释?”
“信?”许绮澜错愕一下,问,“什么信,我实不知。”
他捻起信的一角,朝许绮澜面前一扬,她看清了,是两张A4纸单。
一张,是她上一周末,骑电瓶车撞伤在医院化验的单,肇事的人也不见逃,由里到外服侍她直至出院,第二张,是她来大姨妈,痛得寻死觅活,折衷去了医院,开的医嘱单,医生不知是师承何派,签的字体实在是鸾翔凤翥,咋不注意看,还以为哪个顽劣小儿画了几只龟在上面,偏偏唯有折角处几字是铿锵有力,辨得清的:月经不调!
许绮澜一瞬发窘,绯红烧到了耳根,支支吾吾,一时也不知作何解释,少倾,强自镇定下来,笃定他们也不懂这鬼画符,辩称:“大人,您不能全凭臆测来判我莫须有,我爹因劳成疾,不久病逝,这是我自出走前,爹爹予我的,我爹与我叔父曾许诺过子女婚配,只因兵乱,叔父携带家眷奔走陕北,一时沓无音讯,此书信,正是当年婚契,我爹不识字,大体画了联姻的意图,最大那只龟,指的便是我,我此番不辞劳苦,天南地北亦定要找到叔父,还我爹夙愿。”
听闻许绮澜这一席话,司马腾是愈发疑信参半,一时难定真假,将手中信拿远了观摩,又睥睨一眼许绮澜,讲:“嗯,画的这只龟,确与你有几分相似。”
许绮澜暗地里翻了个白眼。
寨中忽然火光燎亮,寨外擂鼓大作,杀声遍野,有士兵急忙来报,有内应混入营内,以火为号,贼兵借夜色由东北方向奔袭而来,数量不明,已到营口!
司马腾面露惊骇,未曾料到夜袭,稍显猝不及防,然而只一片刻,当机立断,横刀勒马,命俩夫子羁押囚犯,麾下三名副将断后,左右各率本部兵马护住翼侧,所有粮草辎重,一律弃卸,不得恋战,全军往西南方向撤出,如此,厮杀至天明,军队渡过黄河,前出驼螺子山二十余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