蒹葭蓉澜

第二章 溟濛不遇 吾弟焓隹 每周赠币

从驼螺子山,往西南,不走官道,须经阳冚坪、西石崖和乱沟,过了岘背山,便入了甘州地界,甘州素有桑麻之地美称,常有异域商人会引三五峰驼行经勘文签押,过所是屡见不鲜,军队徒步跋涉,要四十日脚程。

许绮澜沦为阶下囚,白昼被分配与一干劳改犯从事苦差,差役嫌她手脚不利索,只须替若干马匹盥洗与喂食,夜晚则禁锢在囚车内,负责盯梢她的,是一位年龄不出十六的后生,兵营内分发的衣物,士卒一律是上穿深衣,下穿小口裤,腿上裹有行缠,足穿履,他这小身板,汗衫都阖不拢,更别谈戎装。

小后生是貉县人,秉性善良,姓姚,名焓隹,字蕴才,幼年家道殷实,本该锦衣玉食,奈何家道中落,考妣亡故,血亲疏离,随姥爷乞食为生,以天为褥以地为床,姥爷逝世后,入青楼当了龟奴,力气不大但会使寸劲,又跟一位浪客学过一招半式,保命足矣,闲暇常听说书人评剧,好读书,识字大体,适逢东海王司马越四处张榜扩军,遂收拾包袱,三更溜出投往,好歹是谋了份正差,管住一张嘴两餐饱的。

焓隹告诉许绮澜,现今是元康八年(公元298年),当今圣上乃晋惠帝司马衷,京都洛阳,此次行军督统,为东海王司马越的同宗胞弟,司马腾,字元迈,其父司马泰入朝侍驾拜为司空,自杨骏与司马玮一干人等被诛杀,领旗营,任尚书令,封爵高密王,食邑一万户。

司马越与司马腾,二人兄弟手足之情深,陇西州郡老少皆知,元康四年寒食,东郊祭祖拜祀期间,有叛将伏于圭河桥底,意图刺杀之,幸有司马腾驰援,得以脱困,司马腾肩腹各中一箭,卧床十日方初愈,长兄为表感激,于祠堂宗亲前,朝弟行跪拜礼,裱为至臻。

此次剿匪,颇为戏谑,哨探来报只是一股绿林山匪,搅扰了临洮支县,司马腾几番搜敌索战不得,分兵屯于支县,主力前出梭子坳扎下营寨,不料支县被劫,折损几许,敌寇行军周旋是如此诡道,不似散兵游勇,顾及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,羌胡与鲜卑,素来觊觎中土。

临近之地常有胡人纵兵掳掠事发,地方县尉垒壁清野,乡绅亦招募了民团,寻常胡匪是一伍三骑,来去小叨扰,相安算作已有十数载,今番来看,似有大举南下,委以试探虚实之意。

司马腾只得暂且罢兵,回甘州议事,再行定夺。

许绮澜一想到这厮,心中便恨,给马儿喂食,捶了一记马蹄髈,驼在马背上的姚焓隹颠了颠,翻身坐直,讲:“你莫要惊吓了马。”

我往马槽里舀了一瓢水,又抱一捆草料在一旁,指一指干杂役的那群苦力,问他:“那些人哪里来的?”

“基本都是流刑囚犯,充军在营内专事苦差的。”姚焓隹从马背跃下,解下腰间羊皮水囊,对嘴喝一口,横臂擦拭一下,转而递给许绮澜,“喝点水吧。”

营内兵勇是歪七八倒的。

正值三伏天,晌午燥热,焦灼的气息几近要将人剖开,由内而外地炙烤。

许绮澜唇皮皲裂,她舔舐一遍唇,接过去便仰头猛灌,也不讲究,末了,再掸一掸囊底,吮吸壶嘴衔下的几滴。

“谢了,小兄弟,你怎会有意参军呢?”

姚焓隹阖上囊盖,十六七岁的模样,一张稚嫩的小脸蛋本就长得俏逸,许是窒闷,添了几分绯红,愈加玲珑,他一脸不解,说话的声音极其软糯:“那不然呢,我没那么高尚,混一口饭吃,不至于挨打就成。”

“你以前常挨打?”

他点一点头,说:“别人看我小,常欺负,我在青楼替花魁掌灯,只因捡了地上的碎花,被员外公子的几名护院追着打,亏我习过武,又护住要害,挨得住那三拳两脚的,夜里涂点金疮便好,不然早已命丧。”

许绮澜顿生怜悯,又觉好奇,道:“你懂武术?”

“可不!”他很认真地回答,往后退两步,气运丹田,耍了一套军体拳,“怎么样?”

许绮澜当场石化,片刻之后,竖起大拇指:“真虎将也。”

姚焓隹扶一把木桩,借力悬坐于槽侧上,说:“唤我焓隹,亦或是蕴才便是,可问娘子姓名否?”

“许绮澜,绮丽的绮,草花头的澜。”

他复又跳下,捡了一块碎瓦,拿炭石锐利的一角划拉几笔,尽管潦草,看得出是她的姓名,许绮澜不免诧异,于她而言,古人识字不多,能读写二百字者,更为寥寥,军营皆为莽夫,不计帐内那一二位权谋术士,屈指可数。

有一说,百无一用是书生,文人自相轻贱,贻误战事。

焓隹看出她的疑虑,笑说:“我爱读文章,父亲曾从私塾邀了一名年岁已到花甲的老先生为我授课,略知一二事,只是后来家境衰败,不得已谋生。”

许绮澜抚一抚他脑袋,焓隹身形一晃,躲避,说:“我已是大人,汝不知男儿头,不可摸,女人肩不可搭吗?”

“人小鬼大,你倒是会训人。”

焓隹忽然又问:“绮澜姐姐生得娟秀,谈吐亦不凡,不似大奸大恶之人,是所犯何事被捕,如何在这营内?”

他此话不假。

许绮蓉去上茅厕,躬身打水时,掠现一张不同往昔的相貌,立马恫吓嚎吼,隔壁大哥浑身战栗,屎都还未来得及揩,提溜住短裤,撅着屁股就往外冲,倒不是灰头土脸,而是一副陌生的好皮囊。

这容貌是螓首蛾眉,眼睑着杏鲍,两颊生桃腮,一对远山黛眉,像一树压海棠的牡丹,裹挟住那曼睩眸子,一瞥间,笑靥生花,宛似漓漓澄碧之水漾出的潋滟,叫人怜惜,娉婷袅娜,气若幽兰,煞是好看。

只是,她现在满面脏污,瞧上一眼,更像个市井泼皮。

“你能理解什么叫娟秀。”许绮澜长嗟短叹,转而含糊其辞:“被奸人所迫害。”

“自然是能理解。”焓隹盯住许绮澜,眨巴眼,说:“绮澜姐姐莫要悲切,吾虽不才,往后愿为姐姐讨个公道。”

许绮澜心底盘剥了几日,早已笃定主意:其一,不能让人知晓她通晓未来,以目下蒙昧的封建制,非得把她绞死不可;其二,她迫切地想要逃离羁押,被当做细作看待,损手烂趾可不是没从戏剧见过,亘古以来为逼供词,剜目割足之刑罚不在少数;其三,则是寻求回去的法子。

可如若回不去,怎办?

许绮澜咬牙切齿,回不去,老娘好歹也得闯一番事业!

她左右逡巡一遍,确认四下无人,拉他至马棚一角:“小兄弟,我看你是个好人,不妨告诉你,我打算逃,在到达甘州之前逃离这里。”

姚焓隹大惊失色,若非许绮澜拦住,早已喊叫,他沉下声来,眉头一蹙,说:“这怎行,汝若离去,可真就无辜揽下这莫须有罪名,况且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又能欲往何处?”

许绮澜冷笑一声,说:“倘是留下,他便放我一马?你莫要管了,帮,你就遂了我愿,如若不帮,亦不可出声,姐只恳请你别张扬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
“可是,汝要是走脱,差役定会降罪于我。”

许绮澜两手揉搓在一起,蓦然咧开嘴,笑得足具淫糜:“我替你想好了退路,莫不如跟我走,你不过一马前卒,走运的,廿年十八载估摸能升迁至校尉,不走运的,马革裹尸,客死异乡,还要受他人争功之骂名,一将功成万骨枯,你既是文化人,不可能不知,你我皆是苦命人,姐认你作弟,绝不负你,有我一口饭吃,就有你一只碗刷!”

焓隹一愣,问:“啥?”

“哈哈,勿要锱铢必较,我是讲,有我吃的,便有你喝的。”许绮澜抻直了膀子,拥住焓隹,说,“如何?”

姚焓隹咬住下唇,踌躇良久,反复地打量许绮澜,目光刹那如炬,双膝跪下,磕下俩响头,说:“良禽择木而栖,吾一羸弱小儿,溟濛自始未遇袒露,今蒙姐姐不弃,此情敢不以死相报,请受弟弟一拜,从今往后,吾命即交由姐姐手里,弟但凡有异心,必将天地不容,身首异处!”

许绮澜赶忙双手扶他起身,嗔怪他:“什么破礼仪,非要下跪才算盟誓,以后不许你再下跪,有事便说事。”

他又要跪,立马被许绮澜一记眼神吓退。

“那咱什么时候动身?”

“急啥。”许绮澜面色平淡,葱白食指在虚空里画圈,讲,“人最困乏时,乃四更鸡鸣,丑正二刻,今夜,便是逃跑最佳时机!”

夜色凉薄如水,食过夜粥,将士均回营帐歇息,许绮澜复又被锁于囚车内,焓隹把钥匙交给差役前,刻意留下缝隙,偶有一队士卒巡逻经过,静谧的黢黑里,只有柴火哔剥与那林间的窸窣声。

姚焓隹收拾了行囊,往身上系紧,一夜未眠,他看准时辰,一双靴攥在手里,赤脚起身,绕行大通铺上的其他人,蹑手蹑脚地走到囚车旁,轻易一掌劈开笼门时,许绮澜睡得正酣,哈喇子流了衣襟全是,好似是梦见什么,唇瓣微一嗫嚅,呓语念叨着:“鸡腿,汉堡,玉米要糯的,奶茶飞冰重糖,再来两个全家桶,要大份的,在这里吃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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