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清薄的双眸将她从头到脚打量,一点没客气,却又平淡无澜,仿佛她并非活生生的人,而是冷冰冰的死物。
白送也送不出去的那种,值不了半分钱。
顷刻的怔愣后,黄清若退回卫生间,关上门,穿上湿掉的衣物,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动作。
停摆的脑子也全然恢复了运转,她重新打开门,走出去:“六哥。”
之所以在“哥”前面加个“六”,自然是因为梁京白在梁晋东的孩子之中,排行第六。
在她的母亲黄薇之前,梁晋东有过三任妻子,除了第一任,第二、三任,和黄薇一样,都没跟梁晋东领过结婚证。而除了黄薇,前三任都和梁晋东拥有共同的孩子。
梁京白便是梁晋东与第三任妻子的儿子。
此时此刻梁京白站在她一米开外的位置,神色与其说是他一贯的矜冷,莫若说是他不待见她的漠然:“谁允许你进来的?”
“我自己允许的。”黄清若的嗓子天生自带一丝寡冷,加上她面部很少出现大幅度的表情,显得她好像任何时候都是平静又淡定的。
“滚出去。”三字诀从梁京白口中讲出来,竟隐约有股子在念经文的禅意。
“该出去的是六哥。”黄清若绕开他,径自走去她的行李箱取新衣服,“我要换衣服了。”
虽然室内开着暖气,但身上的湿衣服贴着皮肤也难受。
梁京白无动于衷。
见状黄清若带着新衣服要再进卫生间。
梁京白抬手拦住她的去路:“就在这换。”
黄清若瞥了眼他腕间的沉香佛珠。
他和佛珠的配适度是浑然天成的,她曾经见过不少戴佛珠的男人,可没有一个比他戴得更好看,更清新脱俗。就好像她不是外貌主义者,也偶尔会被他的皮囊所惑。
这个角度来讲,他确实一点不辜负“神明遗落人间”的美誉。
抿了抿唇,黄清若按下他的手,也按下佛珠:“佛都不渡我,六哥也不该堵我。”
梁京白则顺势把她推回原位:“换。”
黄清若静默和他对视。
一种谁也不先退让的僵持在他们之间蔓延。
“六哥想看我换衣服?”黄清若的声音轻轻的。
梁京白的眼睛里没温度:“你妈以前是靠出卖色相住下来的。”
她和她妈一样贱,所以她想住下来,也要出卖色相——黄清若默默解读了他的意思。
侮辱性极强,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,现在都忍不了,应当骨气十足地带着行李离开。
很难不令黄清若回忆起从前,梁晋东的几个孩子,私底下少不得联起手来捉弄她,为的就是赶走她和黄薇。
一开始她也受不了,但黄薇要她忍。忍着忍着,忍成了习惯,忍得她好像逐渐消磨掉了自尊心和骨气。
这些年她早已明白一个道理:自尊心和骨气可以薛定谔式地存在。
譬如眼下这种情况,她就没必要为了那点自尊心和骨气,顶着严寒的冷风三更半夜跑去睡酒店。他的言语侮辱不会对她造成实质性伤害,花没必要的钱,会。
给他看一次是看,看两次也是看。忖着,黄清若开始动作。
但她还是背过身去了。
上衣脱掉,她拿起新衣服时,后颈处传来清寒的呼吸拂动的气流喷洒她皮肤的战栗触感。
和他的声音一样近,近得如情人耳鬓厮磨,颇具几分缠绵的意味:“转过来。”
这种错觉令黄清若感到些许可笑。
她没听他的,要继续穿衣服。
下一秒她新拿的衣服便被扯落在地。
“转过来。”梁京白重复,语调清淡得很,清淡之中却无形散发着不容置否的压迫感。
黄清若垂眸盯着地板,盯着地板上的衣服,以及投落在地板上的他的影子,和她的影子交叠起来的样子,很像他正从她的背后拥抱她。
光着身子久了,是有点冷了,抱一抱能汲取到暖意——黄清若遂他的愿,转了过去面向他,同一时刻她也搂住了他,并踮起脚,用自己的嘴唇贴住他的嘴唇。
霎时间,黄清若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微微扩张。
她脑子里闪过的思绪也很多。
想到他冷白的皮肤还是会令她和上过釉的瓷器联系在一起。
想到几天前在灵堂后院的那个房间,黑暗中鸿蒙初辟一片混沌,从开始到结束她都背对他。
想到……很久以前,她和他的第一次接吻。
严格意义来讲,称不上接吻,就和现在一样,是她单方面亲他。
区别在于现在是她主动的,当年她是被按头的。
按她头的人,无非梁晋东和他前两任妻子的子女。
梁京白是梁晋东的第三任妻子生不出来孩子但又想要孩子,而被领养进梁家的,故而梁晋东的其他孩子,和梁禹一样,打心眼里是瞧不上梁京白的。
她刚刚跟随黄薇来到梁家的那会儿,梁京白还不具备所谓的佛性,还没有被奉上神坛,倘若她存在于食物链的最底端,彼时梁京白的位置仅仅比她高上一层而已。
黄薇的出现,使得梁京白过世的母亲,彻底被梁晋东遗忘,梁京白厌恶黄薇,身为黄薇女儿的她,被迁怒也非常正常。
这种厌恶,在她亲了他之后,愈发浓烈。
黄清若对他当年的反应印象深刻,其他人看到的只是他不介意自己成为大家羞辱她的工具,平静地接受一切,只有她看到了一刹那他掩藏在清澈眸底之下的阴郁和怨毒。
哪像现在的梁京白,第一时间推开了她,并掐住了她的下颌。
非常真实的,遭到脏东西玷污,避之如蛇蝎的反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