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街月淡,千门夜暖,十里宝光花影。
轻裘锦带,少年俊雅狂荡。东风跃马,辇路尘凝步袜。
白衣少年在前,一男一女跟在他后面。他们出了院子的门,直到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。
“郡主,你脚上的伤。”
端木隰华摇头。
“不碍事。”走走停停这一段路,血瘀早就化开了,没感到疼。
现在一切尘埃落定,她才冷静下来,开始重新审视今天这桩事。
陆维桢即便料事如神,算到了她会受伤。但不至于提前准备出这样大的排场——杏林百草堂。
他一定不是给自己准备的,而是给玉息令月。她的眉头微微蹙起,想到魏思阙的话——难道几位当中,有认识刺客的么。
所以,端木隰华侧目,看向烛火幽幽的厢房,他们是一伙的。
然,陆维桢又是怎么知道她也是认识玉息令月的,还笃定她一定会帮。那么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,就是他已经提前调查过她。
从一开始的接近,就是为了今天的一切么。似乎还有什么被忽略了,她转头,正对上清野担忧的目光。
此刻的魏府,灯火通明。仆从们都列成几队,低着头等候在书房外面。
魏齐光刚刚是想着立刻赶回书房的,却被门口崔空龄几人拦住,他们每人对着他说了好一通废话。
言辞是感谢收到的礼物,如何贴合心意云云,但他怎么听都觉得虚伪。
奈何这几人又摆出十二万分的真诚和感动,魏齐光无法,只能和他们寒暄客套了一阵。
这边是崔空龄,百里之恒,江兰禾和赵斯年轮番上阵。这几人身后所代表的势力,魏齐光一向是想拉拢的。
所以他们的主动示好,他当然要给面子。
而那边的陆维桢,则着意牵绊住了魏思阙。两人针尖对麦芒,明褒暗贬。
等魏齐光终于一一地应付完了几人,他以为能走了。那站在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年,是谢家的小公子,也有些害羞的向前靠过来。
谢家如今,无权无势,败落了不说。还因为很久之前的一桩秘事,陛下一直没有释怀。
别说拉拢了,魏齐光就没想着去接近谢家。是以,他面上就不如对刚才几人那般和颜悦色,隐隐有些不耐烦。
谁知谢喻之根本不会看人眼色,依然一脸天真纯善。
少年嘴里说的,也不是感谢他送礼物之类的谢词,而是跟他讨论起了文章和春闱一类事。
魏齐光几近发怒,崔空龄几人却又在旁边帮腔作势。
“谢小七是我们的朋友,司寇大人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吧。”
赵斯年也跟着点点头。
“喻之问的这些问题,我也很想知道呢。”
他忍了,继续跟谢喻之漫无边际地扯了很久,终于说完了。
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,陆维桢和魏思阙一番‘热络’的交谈也结束了。青年向着他走过来,面上笑意温和。
“齐光兄,你今日说的,既然那荷包给错了。我想知道,原本给我的礼物还有么。”
不对劲,陆维桢怎么会说这样的话?
等等,魏齐光蓦地抬头看向几人。恍然间他想到了什么,面色越发难看。
他们是故意的吧,故意拖延时间。那么拖时间的动机是?魏齐光越发觉得事情不受控制,必须赶快确认。
他向门口守着的青年呼喊了一句。
“阿阙,你来招待一下陆相,把礼物送过去。”
想明白以后,魏齐光不再管崔空龄几人在身后的呼喊。他形色匆匆,一路到了书房。
沉下心,他推门走进去。仔细的关好门后,方才转开花瓶打开暗门。入目是一排一排的书架环绕成圈,上面堆叠着不少古籍。
他眯了眯眼,到第三排书架的第七个横阁前,拿开最上面的一本书。绕成圈的书架如同从内而外打开的门阀一般,缓缓挪开。
魏齐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,缓缓走过去。
最后面的墙上弹出一个小窗,里面放着不少文书类的东西。他一手探上去,一样一样检查着。
一刻钟后,仆从们听到书房内传出花瓶,茶盏被摔碎的声音。他们面面相觑,自觉把头埋得更低了。
魏齐光开门,面色阴沉。
“立刻传话给少主,倾魏家之力,把那个刺客捉住,不论生死。”
“是。”
侍从们连忙应着下去,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守在魏府门口的武安君。
魏思阙并不知道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,他有问过的。
魏齐光讳莫如深,说是事关魏家命脉的东西。只有到他承接魏家家主的那一天,自己才能交给他。
“那些东西很重要,关乎整个魏家的存亡。”
如今魏齐光下了这样的命令,看来这些至关重要的物什,落到那贼人的手里了。
要先打发走这难缠的几人,魏齐光不愿把事情做绝,凡事都要留三分。他可不一样,当即便下了逐客令。
“天色晚了,几位该回去了。”
崔空龄笑眯眯地,一打折扇张开在眼前。他一袭青衣,两袖月光,染就一树芳华。
不得不说,小侯爷生了一副惑人的好皮相,端的是爽朗清举,绝世风雅。这般姿容,的确引得无数男女心向往之。
“明天是休沐日,我还想着彻夜同君上把酒相欢呢。”
无论图的是他的色,还是这个人本身的气度,很少有人会拒绝崔空龄这样诚心诚意的请求。
奈何,他面对的是武安君,连女色都不近半分,何况是男色呢。
魏思阙心如止水,眼拥寒霜。
“侯爷和少府卿,应当还没有觐见过陛下吧。”
“至于陆相,今晚上的事,有许多细节之处本君还想不明白。”
“既然几位这么想留下来帮忙,我也不好拒绝。这样,本君即刻派人去皇宫里通报一声,再请刑部尚书过来。”
“咱们秉烛夜谈,如何。”
江兰禾面色微变,其余几人倒是面色如常。百里之恒挑了挑眉,好看的狐狸眼微闪。
“君上真是玩笑话了,要是说吃喝玩乐,我还能帮上一帮。查案什么的,还是算了。”
“时间也不早了,既然小侯爷酒没喝够。”
他转了话锋。
“我做东,咱们再去一醉方休如何。”
崔空龄收了扇子,回以一笑。
“好极,既然如此,我们也就不再多叨扰君上了。”
几人结伴而行,向着醉月楼的方向去了。魏思阙看了一会儿,见他们的确消停了,不再打算生事。
这才摸出自己的腰牌给了贴身的侍从,让他去自己掌管的兵营里,调拨一千羽林军出来。
而后魏思阙又从府里选了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,带出自己饲养的猎犬,先行在路上追踪着血迹去搜寻了。
那刺客受了重伤,也跑不了多远。
杏林百草堂的西厢房内,床上的玉息令月悠悠转醒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口,还好东西在。
他咬着牙下床,开门。见身着绛紫衣裙的少女负手而立,静静地站在庭院。心下安定,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柔软的笑意。
吱呀的开门声惊扰了尚在沉思的少女,端木隰华回头。青年面色苍白,身形站立不稳,她连忙过去扶着他。
“先生。”
“还没有天亮,先生可以再休息一会儿。我和清野在外面守着,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回去也不迟。”
青年摇头,眼睫纤长,翕动间似乎还挂着垂珠,眉间风骨难笔拓。
“魏齐光一旦发现东西丢了,一定不会善罢甘休。现在应当四下派人搜寻抓捕于我了,咱们得立刻离开这里。”
“那,先回王府?”
“好。”
两人扶着玉息令月上了院子里的马车,他身体虚弱。如果坐在榻上,行路摇晃,若是碰撞,正好会硌到后背刚包扎好的伤口。
是以,少女不由分说。直接教他倚靠着自己,好防止伤口再次崩裂,也少受些痛楚。
这厢三人赶着马车回府,那边魏思阙追踪着血迹,又有猎犬引路,很快就找到了这处院子。
门口本来立着的——杏林百草堂的牌子,已经被陆星河收走的,西厢房的烛火也熄灭了。这间院落,看起来像是毫无人息一般。
然,猎犬的嗅觉及其灵敏。虽陆星河后来着意用了其他药味来掩盖血腥气,但西厢房的榻上还是沾染了许多。
玉息令月忘记了这茬,猎犬引着魏思阙来到西厢房门口。蹲在地上,冲着里面汪汪叫。
“君上小心。”
魏府的侍卫们纷纷拔出刀剑,先行围在他身侧,向着门内窥探。
魏思阙黑眸深邃,点了一束火把,推开门来。里面空空如也,他尚在审视四周,时猎犬已经扑到了床榻边上。
他打着火把看过去,床上还残余着几朵晕开的血滴,迹象很新,他们刚走没多久。
“好孩子。”
魏思阙摸了摸猎犬的头颅。
“接下来就靠你了。”
猎犬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,又冲着魏思阙叫了一声。而后破门而出,直直冲着百花井巷跑去。
“跟着赤刃,追。”
魏思阙跟上去,对着身后跟着的侍卫们吩咐。
“是。”
侍卫长从小就被魏家相中,所以知道的事情也多一点。赤刃是君上亲自饲养长大的一只猎犬,极通人性。
它能根据一个人血的味道,锁定这个人身上的气味,方圆百里内,都能追踪得到。
“清野,直接驾着马车进咱们的院子。”
“是,郡主。”
眼见着过了王府,她们才松了一口气。谁知清野刚一开门,南安王便等在门后。
“珠珠儿。”
她心跳如鼓,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珠珠儿,你还好吗。”
南安王的声音有些担忧,语气却愈发和蔼。
刚刚端木清和几乎是被魏府的侍从,强行压着离开的,所以没能顾及上女儿。
即便他先回到了王府,也是放心不下,一直在后院守着。
“刚刚爹先走了,留下你一个人在那里,没出什么事吧。”
呼,端木隰华心下放松,原来为了这件事。
“爹爹放心,我没事。就是那刺客挟持着魏小姐,他和司寇大人谈判用了很长时间。我跟在一行人后面,也不好先走。”
“嗯。”
南安王点点头,又问。
“都到家了,怎么还不下车。”
“爹爹,我吃醉酒了,还有些头晕。”
南安王听她这样回答,仿佛还在等些什么。然,好一会儿过去了,两人之间都无话。
他悠悠叹口气,转身离开。
“好,你早些休息。我教人煮了安神汤,一会儿送到你房间去。”
“谢谢爹爹。”
端木隰华咬着唇,手心又生出不少冷汗来。明明外头一帘之隔的人,是同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,也不知她到底在害怕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