掠影

第十一章 每周赠币

屋子里人不多,几张大桌子拼在一起,摆着书画古籍供行人赏玩,李剑舟顿了片刻,对上临之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。临之什么也没说,只是露出一个自得的笑来。两个人不再说话,各自翻着书画,直到书页泛起了微微的黄色,与澜州黄昏时的天色悠然成了一种对照,李剑舟才向临之招了招手。临之的脚站的有些酸麻,只好让左腿受力,右脚踮着脚尖,两个人站在房中央,一起看着一幅字。那字是用草书写的,临之不很认得,只好轻轻的问他:“这写的什么?”

李剑舟轻轻开口:“是陆机的诗①。”

“置酒高堂,悲歌临觞。”

“人寿几何,逝如朝霜。”

“时无重至,华不再阳。”

“苹以春晖,兰以秋芳。”

“来日苦短,去日苦长。”

李剑舟低声轻吟,眼中却流露出别样的神采。这神采绝非欣喜,更不哀伤。临之半蒙半昧的听着,觉得心头顿起了一种莫名的哀愁,轻烟薄雾似的。她从小和李剑舟一起长大,从来没一刻觉得他二人如今日这般疏远,思及此处顿觉兴致缺缺。李剑舟一面反复在心中咀嚼这几句诗,一面用右手在桌上来回摹写。临之打起精神笑道:“师哥,你若喜欢,我们看看这字是谁写的,等到忙完了正事,就耽搁几天,去拜会他。”那老者缓步走了过来,纵声长吟:“今我不乐,蟋蟀在房。乐以会兴,悲以别章。岂曰无感,忧为子忘。我酒既旨,我肴既臧。短歌有咏,长夜无荒①。”

李剑舟连忙躬身一礼,口称前辈。那老者白须飘飘,精神矍铄,缓缓道:“你可是喜欢这幅字吗?”李剑舟笑道:“是。敢问这幅草书可是前辈亲手所书吗?”

老者摇了摇头:“我一把年纪,行将就木,骨头松了,早提不起笔啦。这是我的一位小朋友所写,你看那字背后。”临之依言而行,见纸右下角飘飘然写了三个字:柳行云。

临之问道:“他难道是柳家的公子吗?”

老者哈哈一笑:“丫头,可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男子都是公子做派,我这位小朋友啊,半点没公子哥儿的习气。因而我心里喜欢,跟他平辈论交。不过,一般平头百姓也难能见他。就算见着了,也认不出来。”

李剑舟叹了口气,老者将纸张卷好,拿回屋里。临之道:”前辈若是见得到他,能否帮我们带句话?“老者摇了摇头:”他最近家里事忙,老头子也好久没见他了。这幅字儿是他三个月前给我写的,仅此一张,不然我就送给你们又怎样了。“

李剑舟茫然若失,此时他真恨不得立刻见一见这位柳家的公子,若能从此皆为知交,谈吐心曲,岂不是人间第一乐事。他从小周遭都是女子,卫师哥待他犹如父亲,关照爱护,提点督促。但终归少了几个同辈知心的朋友。

临之虽好,又是女子,往往心迹难通,余下几个师妹,若非年纪又小,便是脾气不同。一时心中颓然,他与临之四目交投,终究长叹一声:“我们走罢。”

011

两人沿着河岸缓步徐行,晚风徐徐,船家摇桨而过,晚霞灿若流金,映得水上万顷金波。临之走得腿脚酸麻,便和李剑舟到路边茶摊歇息。卖茶的娘子奉上茶来,又添了一瓷碟子饴糖蜜饯,李剑舟不惯食甜,只淡淡喝了两口茶,便即起身,向临之道:“你在这好好歇息一会儿,我去前面找了钱庄,兑了银票。”

临之轻声道:“咱们贴身带的散碎银子没有了吗?“

李剑舟不免失笑,也轻声道:”怎么?大小姐吃饭不用给钱?“这句话纯是揶揄,从前临之年纪幼小,总拉着顾璎问些她回答不上的幼童稚语,固然天真烂漫,也常常把顾璎噎得答不上来。

后来及她长大,终于不再发些惊人之语。顾璎反而常拿她幼时之事说笑,有时称她做“大小姐”,一是因她年纪最长,二来则是她言语时常跳脱规矩,偶尔又好软语撒娇,常常弄得人喜欢不是,恨也不是。临之脸上一红,嗤的一笑:“师哥,你也拿这个笑话我。”李剑舟只是笑笑不答。

李剑舟一走,临之又觉无聊,忽然听得街边有人放声高唱:“三十三天天上天,白云旁边出神仙,神仙原是凡人变,只怕凡人心不坚,总叫凡人心来坚,个个给你做神仙。”

这本是当地流传的一套莲花落词,专是给街头乞丐乞讨卖艺所唱。若只是又说又唱,却也没什么稀奇。难就难在这说得要有口彩,同时这唱莲花落的人,又得手上功夫出众,打得一手好竹板才行,这嘴里说着,手上打着,一分一毫也错不得。

临之从来没听过这套玩意儿,觉得新奇,手里的茶便也放下,一心听这乞丐说话。他说一段,唱一段:“锣鼓敲打闹盈盈,廿四个神仙显本领,上八洞神仙要请到,头一位神仙汗钟离,头戴一顶凡皇帽,身穿一件黄金袍,龙头拐杖向前朝,银白胡须左右飘,一把掌扇拿了牢,掌扇高头有法道,你楼屋足管造的高,保佑大风大雨都拦牢。”

临之点了点头,心中想道:“原来他说的是八仙的故事,这可没什么新鲜。”

那乞丐三十来岁年纪,双目炯炯有神。只是双手满是泥垢,连指甲缝里也有黑黑的一层污泥,显得颇不洁净。但又身穿罗衫,众人瞧他这副打扮,也都忍不住窃窃私语,偷偷发笑。

卖茶娘子添了杯茶,脸上便有些不好看。她轻轻一掀帘子,啐了一口:“哪家的乞丐婆儿?到这儿来放诞撒野来啦,白白的扰了人家做生意。还不快滚出去。”那卖茶娘子看起来风韵犹存,说起骂人话来,却分毫不落人下。那乞丐拄着一根木棍子摇摇摆摆的站起身来,斜着眼睛,步履蹒跚,显然是喝饱了酒,那卖茶娘子见他生的粗豪,生怕讨不了便宜,索性大声道:“怎么,你一个汉子欺负起娘们儿来了?你恼羞成怒,要打人了是不是?”

临之一蹙眉头,她从来身边所见男女,没一个如今日他二人一般,这光天化日,大街上胡闹厮打,可太不像话。

众人脸上含笑,存心看这好戏。谁料那乞丐砰的一下跪在地上,左手拄着棍子:“各位老爷夫人,姑娘公子,赏口饭吃吧。舍我口饭吃,皇天菩萨在上,保佑你们多福多寿。”

他说一阵哭一阵,一会儿又砰砰磕头,已然有些疯态。临之正要起身走开,忽然从一旁跃出来个小童,扎着双丫髻,奶声奶气的道:“姊姊,买支花儿戴吧。”

临之见这小童形容尚小,眉目之中甚是可爱,一时拒绝不得。她从前在山上和几个师妹也是这般,只是那几个师妹小时活泼伶俐,长大之后反不如从前娇憨可喜。她见了这玉雪可爱的小娃娃,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怜爱之意,只好道:“是鲜花呢还是用纱穿的?”

小童从右手臂卸下竹筐:“是用纱穿的,也有绢做的。大的是牡丹,那细的是玉兰,小些的是蔷薇。“

临之挑了两支玉兰样式的绢花:”难为你说的这么齐全,只是你小小年纪出来卖花,你爹爹妈妈也不担心你吗?“那小童道:”姊姊是外乡来的吧,我们这儿的小孩儿都早早出来卖花啦,我家里都靠我赚钱养我妹子呢。不过我这儿的花儿,比起薛家姐姐的鲜花还是差得多了。“这一语未完,且听身后马嘶阵阵,银鞭策马,而后又是人声徐徐传来:”让开了!让开了!“

临之下意识一拉那小童后背,这一拉力气非小,小童只觉双脚骤然离地,飞也似的落在临之身边,轻飘飘的又落下了。

马蹄溅起路边几株小花,鹅黄色的花瓣在马蹄下荡了一荡,又落回到泥土中去。

马蹄哒哒的踩过青砖,一匹初长成的白色小马飞也似的掠过了澜州城的街头。毛色光亮,四蹄健硕有力,奔跑起来,全身的肌肉也一纵一纵的跃动起来,一脉流动的水似的。

临之的眼睛片刻也没有从这匹小马身上离开过,两侧的百姓四散开去,那乞丐远远的望见马背上的人,似乎连逃跑也忘了,马上的人双手攥紧了缰绳,向后一带。马儿一声长嘶,却来不及停步。

眼看这马蹄要踏到这疯乞丐的背上,半空中却飞来一个人影,紧接着是一道金光。金鞭长长的散开,鞭梢处,镶着一块翠莹莹的宝石。

长鞭一回一勾,将她纤细的腰肢揽住了。临之不及再想,纵身从茶棚中跃了出来,双手疾握鞭梢,将那抹绛红的影子牢牢的抓在了手里。一阵馨香从临之的怀里散开。

谁也料想不到这匹良驹的主人,竟是一位红衣少女。她乌黑的头发因受惊而散开些许,徐徐的荡在耳畔。洁白的脸儿上搽了一层胭脂。黝黑的眼珠悠悠的转动。常有人说红与白,其实是这世间最不相容的两种颜色,然而今日见过这少女的人,哪怕过了几十年之后,都绝不会忘怀今日这样的一抹红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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