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春三月,最是多雨时节,淅淅沥沥的在上京上空,笼了一层薄烟。
屋子里燃着炭火,临门摆着一翠玉屏风,绣着百鸟朝凤,再往进走,便见大炕上摆着一小几,点着檀香,放了一盏茶。
盛葭披着豆绿色羽纱面薄氅,靠着金色莲纹迎枕,低头看书。
头上只见简单挽了发髻,剩下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,那张脸白皙如玉,一双秋水剪瞳似泛着莹莹水光。
“姑娘,奴婢打听到了,陈公子晨起来的,穿着麻布长衫,带着两盒御品轩的点心,说是应两家亲事,来给姑娘提亲的。”
玉露声音压低,言语中隐隐带着几分委屈,抬手将盛葭的薄氅拢了拢,免得凉了姑娘。
盛葭微侧头,只若有所思的盯着香炉,半响无言。
“真是寒酸,谁家公子如今还穿麻布啊?还有那点心,二姑娘平日里打赏丫头都没这么寒酸,带着这样的腌臜东西,也敢上门求亲。”
金风立在炕前伺候,不觉气红了眼,他们家姑娘怎么说,也是盛家嫡姑娘,日子过的却连庶出都不如。
大娘子常年卧病,小娘执掌中馈,他们嫡姑娘向来是被看轻的,平日只有她们两个伺候丫头,缺衣少食不说,如今又摊上这样一门亲事,这还有什么前程可言。
“父亲和母亲如何说?”
盛葭看向玉露,清眸之中掩含期待。
玉露微微叹气,“老爷说,让陈公子在翠雪湖旁跪够三个时辰,以表诚心,跪够了就同意,夫人知晓,与他闹了好大的脾气,这会又病重了。”
盛葭掩去眼底的失落,父亲到底,还是心里没她啊。
又想起母亲病重,盛葭眉头一皱,将书扣下起身下榻。
“梳妆,去瞧瞧母亲。”
坐在红漆雕花铜镜前,盛葭素手轻抬,覆上面颊时,还是有些微微震惊。
她重生已半月有余,这几日阴雨连绵,她每日除了给母亲请安,仅靠在塌上看书。
上一世,陈元夜也是今日晨起来求亲的,穿着麻布长袍提着点心,寒酸非常,可谁能想到,这样一位少年郎,竟是未来的九五之尊。
陈家原本也是上京豪门富商,前年遭人陷害,陈老先生客死他乡,陈家一夕之间,便成了市井流民。
父亲碍于面子,应了陈家履行婚约,她嫁过去头几年,日子过的拮据不堪,母亲为了她的事情日夜难眠,后被活活气死。
云安三十一年春,陈元夜举兵造反,杀入皇城,命人将众皇子头颅斩于刀下,挂在宫门上七天七夜。
她可笑就可笑在,后来却是实实在在爱上了陈元夜,为她筹谋半生,倾尽心血,熬过了最苦的日子,他却封了她最看不上的庶妹为后,盛葭不甘受辱,爬上城墙,一跃而下。
白雪红衣,染红了他们大婚必经之路。
临死前,陈元夜那双震惊不忍的黑眸重现在她眼前,每每想起,她仍觉触目惊心。
陈元夜,怎么,你也会不忍?
瞧自家姑娘出了神,脸色泛白,旁边的金风玉露吓了一跳。
“姑娘,您怎么了?”
盛葭回过神,只见玉露关切的盯着自己,而铜镜里,自己已然装扮完毕,只薄施脂粉,降唇轻点,却如五月海棠般娇艳芳菲。
“无妨,去给母亲请安吧。”
“是。”
玉露应了一声,便去拿衣服过来,盛葭选了一件月白色刺绣莲纹罗裙,外披一件石青色描金斗篷,头上只堪堪别了一枝金簪,淡色如莲,可也遮不住盛颜如春。
金风和玉露相视一眼,还是将心里的话咽了下去。
自家姑娘自上次落水后,好似变得有些不一样了,原本骄纵明艳,如今却事事淡薄,衣服首饰一应喜欢素色。
原本还以为是一时兴起,如今看来,倒像真的变了……
一开门,门前嫩绿新发,枯树逢春,明明是好时节,盛葭却觉寒意陡峭,她抬手伸进雨里,冰凉雨丝落手,一瞬间,恍若隔世。
这一世,她不求与陈元夜鹣鲽情深,更不求坐上后位,只求护她盛家一世安宁。
玉露替她撑伞,三人刚路过抄手游廊,便瞧见翠雪湖边跪着一少年,身穿麻布长袍,剑眉星目,任凭无数雨丝砸落在他身侧头顶,明明是那样落魄,可背却挺的笔直,似是刀也劈不弯。
玉露撑伞扶着盛葭过去,他跪着的地方春雪还未消,双手撑在结冰的雪里,已经冻出青紫色的印记,被雨一冲,生生拓出个掌印来。
“后院怎的有男子??”
金风疑惑的看了玉露一眼,玉露晨起去前厅打听事宜,见过陈公子一面,金风没见过,自然不认识。
“这是陈公子,老爷让他在这里跪够三个时辰……”
玉露答她,金风顺着目光瞧过去,这陈公子生的倒是一表人才,可惜啊,贫贱夫妻百事哀,没钱,拿什么过日子?
“无妨,赶走他便是了。”
盛葭说着,看向金风,金风咬咬牙,将想要埋怨的话咽了回去,可脸上嫌弃的容色更盛。
前世,盛葭瞧他不起,过去一脚便踩在他冻红的手指上,又羞辱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
可后来陈元夜真的跪了三个时辰,盛葭无奈下嫁,日日给他羞辱冷眼。
现在想起,陈元夜该是这时,就记恨上她吧。
他抬起眸来,盛葭冷笑一声,如前世一样,素色云履径直踩在他冻疮上。
脚尖转了转,鲜艳的血色从他指缝中溢出,茭白的雪色掺了红瞬间如月季般绽放开来。
“盛姑娘,未免欺人太甚?”
陈元夜抬头,黑眸中闪过一丝震惊,继而恨意翻涌,可劈直的背未曾弯下丝毫,就连手也不曾抽走。
盛葭只低头看她,秋水眸中微波浮动,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恨的,可再见这张脸,却觉无甚感觉。
是了,有爱才有恨,如今无爱,自然心如止水。
“陈公子,这一脚,算是废了你我情谊,从此往后男婚女嫁,各不相干!还请陈公子再莫要上门来。”
言落,盛葭将脚挪开,金风如数将陈元夜身侧的礼品点心,扔进了翠雪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