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噗通”一声。
在昏黄的油灯下，大丫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，瘦弱的身体伏在冰冷的地面上，额头重重地磕在冯兰的脚边。
“娘！”
她一开口，声音就带上了泣不成声的颤抖，那十文钱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，仿佛烙铁一般滚烫。
“娘，求求你，不要卖二丫……不要卖她……”
“二丫还小，她……她干不了重活，也吃得少，卖不了几个钱的。娘，你卖我吧！我愿意的！我今天就跟那个田老三走，我什么都听他的，我给他当牛做马，一定能换回比二丫更多的钱！求求你了，娘！”
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锥子，狠狠地扎进了冯兰的心里。
冯兰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她预想过女儿可能会害怕，会拒绝，却万万没有想到，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
什么叫……卖二丫？
什么叫……她愿意去？
一股比被全家人背叛时更刺骨的寒意，从冯兰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她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，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大女儿，一瞬间，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悔恨，都被一种更为深沉的、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悲哀所取代。
她赢了陈家所有人，却在自己女儿这里，输得一败涂地。
她这才意识到，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的那些伤害，早已在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心里，刻下了多么深、多么可怕的烙印。在女儿的世界里，“家人”就是可以随意买卖她的主子，“亲情”就是明码标价的交易。她对女儿突如其来的好，非但没有让女儿感到温暖，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恐惧，以为这不过是另一场交易的前奏。
“傻孩子……你……你说什么胡话呢？”
冯兰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，她弯下腰，想要将大丫扶起来，可大丫却死死地跪在地上，不肯动弹。
“娘，我说的都是真的！我能干活，我也有力气，我肯定比二丫值钱！你别卖她，她胆子小，会……会被打死的……”大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仿佛已经看到了妹妹被卖掉后的悲惨下场。
站在一旁的二丫，原本就吓得不轻，听到姐姐这么说，更是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，扑过去抱住大丫的胳g臂：“姐！我不让你走！我不让你走！”
更小的三丫、四丫也跟着哭了起来，一时间，小小的屋子里，充满了孩子们压抑而绝望的哭声。
冯兰的心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，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她蹲下身，不再试图去拉扯大丫，而是伸出颤抖的双手，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大丫和扑过来的二丫，连同旁边几个小的，都紧紧地搂进了怀里。
“不卖……谁也不卖……”
她的眼泪终于决堤，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孩子们的头发上。
“大丫，你听娘说，你抬起头，看着娘。”冯兰捧起大丫那张挂满泪痕的小脸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。
“以前，是娘和你爹糊涂，是娘和你爹没用，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委屈。但是从今天起，不会了，再也不会了。”
她的声音嘶哑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“娘跟你发誓，从今往后，你们姐妹六个，谁都是娘的心头肉，是爹的命根子。我们夫妻俩就是拼了这条命，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一根手指头。我们不会卖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，永远不会！”
“这十文钱，不是什么补偿，也不是什么交易。就是娘想让你们开心，想让你们像别的孩子一样，尝尝糖葫芦是什么味道，看看镇上有多热闹。因为你们是我的女儿，爹娘疼爱自己的孩子，天经地义，不需要任何理由。”
冯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，努力将这些话，刻进女儿们的心里。她知道，信任的重建，伤口的愈合，需要时间，但她必须从现在开始。
大丫怔怔地看着母亲，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决绝，那不是她记忆中任何一种熟悉的眼神。不是麻木，不是忍耐，更不是算计，而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、名为“母爱”的东西。
她怀里的二丫也渐渐止住了哭声，怯生生地抬起头，看看姐姐，又看看娘。
冯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，又挨个给女儿们擦干眼泪。她从大丫手里拿过那十文钱，重新摊开在她面前。
“拿着。”冯兰的语气不容置疑，但眼神却无比温柔，“这是你们应得的。明天，高高兴兴地去，把腰杆挺直了，你们是陈康伯和冯兰的女儿，不是谁的丫鬟，更不是谁的货物。”
大丫的手还在微微颤抖，但这一次，她没有再拒绝。她看着手中的铜钱，又看看将她们姐妹几个紧紧护在中间的母亲，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心，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弱而温暖的光。
她犹豫了许久，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，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这一声“嗯”，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让冯行兰感到慰藉。
她知道，这场仗，才刚刚开始。对外的仗，是要向陈家那群豺狼虎豹讨回公道；而对内的仗，则是要用余生的爱与守护，将女儿们从名为“陈家”的这个地狱里，一点一点地，拉扯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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