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兰的心像是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,五味杂陈。她搂着几个女儿,感受着她们瘦弱身体传来的颤抖,上辈子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画面,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她记得,大丫为了给弟弟们省下一口吃的,谎称自己在外面吃过了,却在夜里饿得用凉水充饥。
她记得,二丫为了保护妹妹不被堂兄弟欺负,小小的身子挡在前面,被推倒在地磕破了头,血流了半边脸,却连一声哭都不敢出。
她记得,她们夫妻俩每次从外面带回一点好东西,还没进家门,就被几房人瓜分干净,女儿们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。
是他们瞎了眼,是他们猪油蒙了心!把豺狼当亲人,把骨肉当草芥。
“大丫,二丫……你们听着。”冯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异常清晰,“以前是爹娘对不住你们。我们以为,只要拼了命地对叔叔伯伯们好,等我们老了,就有人管我们,有人给你们姐妹几个撑腰。我们……我们想错了,错得离谱。”
她没有说那些惊世骇俗的重生之言,只是用最朴素的话,剖开自己的心。
“我们把狼当成了狗,以为喂饱了就不会咬人,却忘了狼的本性就是吃肉喝血。是我们傻,是我们蠢,才害得你们跟着受了这么多苦。”
陈康伯站在一旁,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,此刻眼眶通红,虎目含泪。他走过来,笨拙地伸出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,轻轻地放在了女儿们的头顶。
“爹……没用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,每一个字都重如千斤。
大丫抬起头,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,第一次没有了恐惧和麻木,取而代ぞ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。她看着眼前这对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父母,嘴唇动了动,轻声问道:“娘……那……那我们以后怎么办?奶奶和叔叔他们……不会放过我们的。”
一句话,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。
是啊,今天他们是闹了一场,可只要还住在一个屋檐下,只要还没撕破最后那层脸皮,陈家那些人就有无数种阴损的法子来磋磨他们。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
冯兰将女儿们扶起来,让她们在床边坐好。她擦干脸上的泪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。
“所以,我们要分家!”
“分家”两个字一出口,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在乡下地方,除非是兄弟阋墙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,否则很少有父母在世就分家的。这不仅意味着对父母权威的公然挑战,更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,骂作不孝。
大丫和二丫都惊呆了,她们虽然年纪不大,却也明白这两个字的分量。
“娘,分家了……我们住哪儿?吃什么?”大丫的眉头紧紧蹙起,小脸上写满了担忧。她不怕吃苦,就怕爹娘因为这个决定,被全村人孤立。
冯兰看着女儿那早熟懂事的模样,又是心疼又是欣慰。她伸手抚平女儿紧锁的眉头,语气却无比坚定。
“住的地方,你爹会盖。哪怕是先搭个茅草棚,也比住在这吃人的院子里强!吃的东西,你爹娘有手有脚,难道还能饿死你们不成?”
她顿了顿,看着几个女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分了家,我们可能会过得很苦,比现在还要苦。可能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都吃不上白面馒头,穿不上新衣裳。家里所有的活,都要我们自己干。你们……怕不怕?”
几个女孩儿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后,还是大丫先开了口。
“不怕!”她挺直了小小的腰杆,眼神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,“只要能跟爹娘在一起,只要……只要姐姐妹妹们都在一起,吃糠咽咽菜,我也愿意!我能干活,我能帮娘分担!”
“我也不怕!”二丫也跟着喊道,她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,“我能喂鸡,我能剜野菜!”
“我……我能烧火!”三丫怯生生地举起小手。
最小的两个丫头还不懂什么是分家,只知道学着姐姐们的样,奶声奶气地喊:“不怕!不怕!”
看着女儿们这副模样,冯兰和陈康伯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心。
冯兰重新将那十文钱塞回大丫手里,这一次,大丫没有再推辞。
“拿着。明天天一亮,你就带着妹妹们去镇上。记住娘的话,别省着,买好吃的,找个茶馆听听说书的,怎么高兴怎么来。家里的事,交给你爹娘。”
她知道,明天将会是一场硬仗。陈家人绝不会轻易让他们分家,里正那里也未必会顺利。她必须先把女儿们送出这个漩涡中心。
这一夜,大房的屋子里,油灯亮了许久才熄灭。
而陈家大院的其他屋子,也同样彻夜未眠。
东厢房里,陈康云的呻吟声和陈家老太太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。
“天杀的丧门星!黑了心的烂货!等老娘缓过这口气,看我怎么收拾她!”
“娘,疼……我的腿……爹,您得想想法子啊,不能真让大哥去报官啊!我这辈子就毁了!”
正房里,陈老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他那张脸显得阴晴不定。二弟陈康仲捂着被打掉牙的嘴,含糊不清地煽风点火。
“爹,您看大哥大嫂那架势,是非要跟我们撕破脸了。他们这是要反了,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啊!”
“老四不是在县衙当差吗?让他想想办法,把这事压下去!”
“对对对,让老四出面!”
陈老头猛地将烟杆在桌上磕了磕,烟灰洒了一桌。
“都给我闭嘴!”他低吼一声,眼中闪过一丝阴狠,“报官?我让他报不成!分家?我让他连门都分不出去!”
他压低了声音,对几个儿子面授机宜。一场针对大房的更阴毒的算计,正在这黑暗中悄然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