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奶奶说……说我们是赔钱货,是丧门星,只配吃泔水,不配花钱买东西吃……”
大丫的声音不大,断断续-续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地扎进了冯兰的耳朵里,又从耳朵钻进心里,将她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,搅得血肉模糊。
冯兰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,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里涌了上来。
她低头,看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女儿,看着她那双被恐惧和委屈填满的眼睛,看着她身后那几个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。
她给她们的十文钱,不仅仅是钱。
那是她作为一个母亲,在经历了绝望和重生之后,第一次想要给予孩子们的温暖和补偿。那是她想告诉她们“别怕,有娘在”的承诺。那是她想让她们在黑暗的人生中,第一次尝到的一点点甜。
可现在,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,被陈家老太太,那个她们的亲奶奶,用最恶毒的咒骂和最粗暴的方式,硬生生地夺走了。
她不仅抢走了钱,她还抢走了孩子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安全感,用最残忍的方式,再次告诉她们:你们不配,你们是货品,你们一文不值。
一股比在里正家当众受辱时,比被全村人指责时,更冷、更彻骨的寒意,瞬间席卷了冯兰的全身。
那不是愤怒,愤怒是热的,是有温度的。
这是一种冰冷的、沉寂的,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恨意。
她缓缓地松开大丫,蹲下身,用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,轻轻地为二丫整理着被扯乱的衣领,为三丫擦去脸上的泪痕。她的动作很轻,很柔,但她的眼神,却空洞得可怕。
陈康伯站在一旁,看着眼前的一幕,这个刚刚还在计划着如何去县衙告状的汉子,此刻只觉得自己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,然后扔进了冰窟窿里。
他可以忍受父亲的偏心,可以忍受兄弟的算计,可以忍受里正的构陷,甚至可以忍受全村人的误解。因为他是个男人,他觉得自己应该扛得住。
可是,他扛不住女儿的眼泪。
他扛不住自己拼了命想要保护的孩子,在离他不过几里远的小镇上,被自己的亲娘像对待仇人一样欺凌。
他走过去,从大丫那攥得发白的小手里,将那十文钱一枚一枚地抠了出来。铜钱上,还带着孩子的体温和泪水的湿意。
他将铜钱放在自己的掌心,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,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“她……她还说什么了?”陈康伯的声音,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二丫胆子小,只是一个劲儿地哭。还是大丫,抽噎着,抬起头,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。
“奶奶……奶奶还对街上的人说,说我们是没人要的丫头片子,爹娘都不要我们了,准备把我们几个打包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,换钱给六叔治腿……”
“她还说……谁要是可怜我们,给我们一口吃的,就是跟他们陈家作对,就是断了六叔的活路……”
“轰——!”
陈康伯的脑子里,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陈家老太太不仅仅是贪财,不仅仅是恶毒。她是在用最釜底抽薪的方式,断绝他们一家所有的活路!
她在镇上散播这样的谣言,就是要让他们大房一家声名狼藉,走到哪里都像过街老鼠一样,人人喊打。这样一来,他们就找不到活计,借不到粮食,甚至连一口水都讨不到。
她是要逼着他们,走投无路,最后只能跪着爬回陈家,任由他们宰割!
好狠!
好毒的心!
“爹……娘……”大丫看着父母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,小小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,“都怪我……我不该带着妹妹们去镇上……我不该拿着那笔钱……”
“不怪你。”
冯兰终于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,平静得有些诡异。她站起身,将几个女儿都揽到身后,像一头真正的母狼,护住了自己的幼崽。
她看着丈夫,看着他手里那几枚铜钱,眼神里那片空洞的死寂,渐渐被一种燃烧的、决绝的光芒所取代。
“康伯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刚才说,要去县衙?”
“对。”
“什么时候去?”
“明天一早,路一通,我们就去。”
“不。”冯兰摇了摇头,她的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,望向了村外那条被堵死的、通往县城的唯一道路,“我们现在就去。”
陈康伯一愣:“现在?路还没通……”
“用手刨,用肩扛,用牙咬,也要把那条路给我弄开!”冯兰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,“我一刻也等不了了!我今天,就是爬,也要爬到县太爷的面前!”
“我要告状!”
“我不止要告他们买卖人口,草菅人命!”
“我还要告他们,告我那好婆婆,造谣生事,毁我孩儿名节,断我全家生路!”
“我还要告我那好公公,纵容包庇,枉为人父!”
“我还要告我那好叔子,忘恩负义,蛇蝎心肠!”
“我更要告那平江村的里正,收受贿赂,颠倒黑白,与恶徒同流合污!”
她每说一句,就向前走一步,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戾之气,让整个院子的空气都为之颤抖。
“他们不是想让我们死吗?好啊!那就在县太爷的公堂上,看看究竟是谁,先死!”
她走到陈康伯面前,从他手里拿过那十文钱,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。
“康伯,你怕不怕?”
陈康伯看着妻子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,看着她身后那几个泪眼婆娑、却又带着一丝期盼望着他的女儿。他那颗被压抑、被屈辱、被愤怒填满的心,在这一刻,反而变得无比平静。
他笑了。
那是一种混杂着悲凉、决绝和无畏的笑。
他伸出粗糙的大手,抹去大丫脸上的泪痕,沉声说道:“走,爹带你们去讨个公道回来。”
他转过身,大步走到墙角,抄起了那把用来开山劈柴的斧头,和一把磨得锋利的铁锹。
“兰儿,带上干粮和水。”
“孩子们,跟紧了。”
“今天,我们不求神,不拜佛,不信什么亲情,不信什么乡邻。”
“我们,只信自己手里的家伙,只信这天底下,还有‘王法’二字!”